蜕化

　　上

　　山,一座连着一座,一直延伸到远方。

　　这儿是我的家,这儿是我的根,我是大山的孩子。我的父母是地地道道的农民,我的灰暗的童年让我深深地体会到了农家的艰难。我的家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承受着颇沉重的赋税,几次的粮食被收税者挑去大半,几次的家里值钱的农产品被他们收罗一空。为了让我能上学,我的母亲典卖了家里所有的稍稍有点用处的物品!

　　我是农民的儿子,我是穷人的儿子。我的身体里流的是农民的血液,我的身上散发的是大山的泥土的气息!……

　　二

　　踽踽独行中我选择了师范。从这一刻起我就已决定将我的毕生献给大山的孩子。带着这样的梦想我走进了X师范学校,在那里我和我的大多来自农家的同学听惯如何为师的道理。我们都虔诚地学习《教师职业道德》,我们认定了教师的伟大,我们决心用一生的时光从事“太阳底下最光荣的事业”。在这个物欲横流、道德沦丧的社会里,也许学校是人类所剩的最后一片净土!

　　平日里我们踏实学习,掌握各项基本功;课外及双休,我和我的同学畅谈《红楼梦》、《罗密欧与朱丽叶》,亦或是漫步江边,欣赏柳丝的万种风情及微风中江面的层层涟漪,这一切总让人陶醉,我们认定了人间的美好!

　　“叶灵,马上就要毕业了,你有没有想过要改行?”

　　“我想没有比从事教育工作更令我向往了!”我总是这样坚决。

　　“倒是,那时我们成天生活在校园中,面对的是无比纯洁的学生,相处的是修养颇高的大度的老师。没有尔虞我诈,没有利益冲突,还有比这里更让人生活得开心吗?”

　　我很赞同同学的这些看法!

　　三

　　最后一堂师德教育课上,我的可敬的老师再一次殷勤嘱咐。

　　“同学们,我们一起相处了几百个日子,昨天你们是我的学生,明天我们就是同事了,请大家永远记住我的话:学高为师,身正为范,做一个诚实正直的人!……”

　　大家静静地听着老师的话。我想:一个老师,自己首先得是个“好”人。我应该做一个好人,用我的最真的心去教育我的学生!

　　怎样的人是好人?诚实正直的人就是好人!

　　做一个诚实正直的人!

　　做一个好人!!

　　四

　　毕业典礼上,没有了往日文娱活动时的欢乐气息。

　　校长的话意味深长:“同学们,我们是师范生,什么是师范?学高为师,身正为范!你们有着丰富的知识,然而做人才是首要的,我希望你们无论走到哪里,无论走上那个工作岗位,都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!……”

　　我的心激动不已,轮到我代表毕业生宣誓了。走上台去,面对无数双眼睛我举起了右手:“……我们在此接受了您三年来耐心地教育,我们懂得了如何为人师表;我们懂得了怎样做人。我们将记住您的教诲,在将来的岗位上,兢兢业业工作,堂堂正正做人!无论面临着多大的物质诱惑,我们将坚守本职,做一个诚实的人,做一个正直的人!……”

　　五

　　分别的时刻到了,相处已久的同学都已踏上了归去的汽车。

　　班主任老师又一次拍着我的肩,“小叶,三年一晃而过,你就要工作了。但是师范生大多都得留在农村,面对的是农村的孩子,工作很辛苦,责任很重大,可要有思想准备呀!”

　　“老师,您就放心吧。那儿是我的家,我是大山的孩子!……”我坚定地回答。

　　“如今这个社会,人们的价值观已发生了根本的变化,物欲权欲贪欲无限高涨,你可要经得起考验,要做一个正直的人!……”

　　我点了点头。

　　六

　　车在行驶,任窗外的小树风驰而过。我的思绪万千。一个人最重要的应该是品德,无论走到哪里我都要洁身自爱,我愿意坚守清贫,将我的一切都奉献给我所企慕的事业。

　　我何惧贫穷,只要能吃饱穿暖,我再没有其它的祈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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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中

　　一

　　金风送爽的秋天,是一个令人心动的季节。桂花拂香,群燕南翔,乡村的九月令人格外惊喜,新学期已然来临,我就要登上讲台了。

　　我到T学校正式上班是在开学后的第九天。在校外的我的租房内安顿好了一切,我就匆忙去寻找语文组的办公室了。门虚掩着,我轻轻地推门进去。

　　大抵整个语文组的成员都在,已经没有几张空位了。对着大家我深深一弯腰说:“大家好,我叫叶灵,请各位多多指教!”只有几个略微抬头看了我一眼,然而接着又低下了他们的头忙自己的事。

　　我的心里觉得有些不舒服了,居然没有半个人理我。算了,也许都很忙吧,何必介意呢?

　　我在一位中年女教师身旁的空位坐了下来,“您好,我叫叶灵,请多指教!”她扬扬眉,轻轻嘀咕:“知道了,烦不烦!”继而又望了我一眼,“新课标,我们都不熟!”

　　冷冰冰的话语让我感到很失望,我只得坐在自己位上。

　　整理一下我的资料,其实还真不少。我的工作很多:一个初二班的班主任及其语文教学,还要负责印刷试卷。我的等于零的工作经验让我感到很心虚了,可不能“误人子弟”呀!

　　二

　　其实校园也无非如此:涂上了教师脂粉的嘴脸同样也是一样的凡夫俗子,在利益面前亦无法抗拒激烈的你争我夺。在美梦中酣睡的我不得不重新认识老师、认识教育线!

　　快期末时,各班都开始了复习。我已经和老师们没有了太多的来往了,我希望能够洁身自爱,我不能用好的环境洗涤我,但也决不能用坏的东西污染我。我的学生也不令我满意,他们的种种行为和嗜好都让我极为反感。在我的理想中,他们是纯真的,然而结末的事实是他们并不如此。

　　最令我气愤的是一天的中午,我正在外边店里买点东西。本来阴沉的天气一下子下起了雨来。我站在店外避会儿雨,店里正在玩牌。一个人立起身来,冲着屋内喊:“儿子,给我替一轮!”走出来的却是我班的一个学生。他走到桌旁时忽然发现了我,我朝他摇摇头,示意他不要参与。然而旁边的那群“大人”们都为他鼓勇气了,我听见了有人说:“真没用,这么怕老师!”那学生看了看我,最后终于坐了下去。我不禁愕然了,学校的多年的教育学生不要打牌赌博,就这样被他们给玩弄了。这麻木的混蛋们,他们就是自己儿子的毁灭者。桌旁的人们正在为他们对我的胜利抱以欢笑,还有一个就是他那人模人样的老子。

　　难怪上周有个同学在校内赌博时,老师惩罚了他后他的老子还找上班主任的门。我到底应该怎么办?我们的国家制定了太多的纵容学生作恶的法律,老师对学生的批评已经被写进了黑名单。有什么办法去救救这个时代的孩子?

　　三

　　印刷室内,一个外语老师G拿来了她的试卷。她翻阅了我的印刷登记后,问我要了她的同年级老师D的资料底稿。

　　这位可爱的老师看了一张试题之后,终于禁不住诱惑连声叫“好”,欣喜地让我给她也印一个班的。

　　下午时分,D老师怒气冲冲地进了我的工作室,一声不吭地一个劲地翻我的资料夹,劈手撕碎了她的那张复习试题。

　　我被她的一通凶猛搅得摸不着门,连问她是怎么回事?

　　“……”蹬蹬蹬地又下楼去了!

　　四

　　那年轻漂亮的英语老师MISS Yan的课堂上很不好,很多同学没命地吵闹。平心而论,我不想过份地管理这些,但最终还是有些过意不去。

　　一节班会课上我组织了“英语学习座谈会”,校长参加了,还有一些老师也来发言。比长比短地讲解英语学习的重要性。

　　第二天英语早自习,教室里仍像开了个沸腾的茶馆。老师的制止不起丝毫作用。窗外的我不禁愕然了,这学习是学生自己的事情,是为自己奔前程呀,即使是没有老师也应该认真才对,这终究是关系到自己一辈子。

　　我走进教室,教室里立刻安静下来。

　　“报告!”有个同学迟到了十多分钟。

　　“你干什么去了?”我在门边问道。

　　这该死的学生不理不睬径直进去了。我沉住气,MISS Yan毕竟有内容要完成。

　　出了教室,我斜倚栏杆,“唉,一群笨蛋!”

　　教室里又开始热闹起来了,我只得折转身,那迟到的学生在使劲敲桌子。

　　“你有什么事吗?”我严肃地问。

　　“我要上厕所。”无理取闹。

　　“你已经迟到十几分钟,现在又请假,你还要学习吗?”我依然面不改色。

　　“关你屁事!”这畜生还理直气壮了。

　　“你父母把你交给了我,就关我事。这话若是你父母说出,我一定会尊重他们的意愿,但你说的不行!”我的心里有些来火了。

　　静了几秒,他将桌子一推,出口就一句“妈的X”。

　　什么玩意儿?老子教育你还挨你骂。应该掌嘴,我夺上前去,扬手就一个嘴巴!

　　我能看出他的极不服气,但对于我他毕竟已经折服了!我愤愤地回到房里,下自习后班长跑来告诉我,那个学生打伤了MISS Yan。

　　晚饭后,我的电话铃声响起。陌生号码,一接电话对方怒气冲冲。我依然不动声色,听那女的没完没了的训斥,我已经明白是吃了我一嘴巴的学生的老娘。她指责我不应该打她的儿子,最后还警告我说:“我的儿子老师是没有权利打骂的,老师只能‘教育’他,我自己都从未曾打骂过。如果以后再出现今天这样的情况,我一定让你好看!……”

　　我的心里不禁万分伤感,人家养儿女,我们做老师的操碎了心,居然得到了这样的回报。我们盼着学生有个好前途,人家还没有衣锦还乡就已经开始拆桥了,这叫我们这些老师心里如何能够平衡?

　　国家的法律不停地保护学生,可是我们这些老师的权益有谁来过问,辛辛苦苦地教育学生还要挨学生的骂和揍,还要挨家长的训斥,老师的尊严何在?

　　我一直以为校园是一块乐土,为了山里的孩子我愿意付出一切。可是,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?时代不同了,人亦不同!

　　五

　　校长每次在会上都提倡创收。

　　在他的带动下,我们T学校自己办了养猪场、养鱼场,开了商店,在食堂里如何扩大收入也搅尽了脑汁。“这一切都是为了给教师谋福利!”校长曾深情地说。

　　然而,我们的福利却一期期不断减少。老师们不同程度地温柔地提出的疑惑,领导们个个指天为誓,“我没有贪污一分钱!”

　　不仅如此,学校开始负债。而后债务如同下坡滚雪球一般,不可收势。老师们都想了解学校的详细收支账目,强烈要求财务公示化。

　　校长说:“财务大事,不宜公开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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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六

　　三年一届的教师代表大会召开了。校长和领导们都说,“欢迎大家踊跃发言,指出我们工作的失误,共创美好校园!”

　　几年来我想说的实在太多,为此我早早做了精心地准备,将学校工作的弊病进行归纳整理。发言的人很少,有些只是不痛不痒的话。

　　校长不断地鼓励大家畅所欲言。面对众人的缄默和校长的诚挚,我将了那四千余字的发言稿郑重读来,指出了领导班子的二十九条“失误”,其中最令人反感的是“吃喝玩乐、打牌赌博、财务暗箱操作”。

　　第二期开学,我被通知到“一人一校”的村教学点上班!

　　七

　　在这个安静的环境里,我开始反思起自己来了。我的工作能力工作热情都是首屈一指的,我的责任心更不容质疑,我的“不幸”被贬只是因为我的诚实正直!

　　都是诚实惹的祸!

　　都是正直惹的祸!

　　我不断地问自己,以前X师范所学的做人道理难道是错了?如果是对的,何以在工作中一切都已行不通呢?正直的人如何就不能为领导所容?

　　也许我若是一个个体劳动者,我的诚实正直能为人所爱。这个社会,国家的工作单位只是正直人的坟墓!——就这么回事。

　　从今天起,我得改变自己!

　　下

　　一

　　我在这所荒村小屋里呆了七年,一个人静静度过七年后我又回到了T中学。

　　我已经娶了校长的瘸脚女儿,一进中学,我就被莫名其妙地推上了教导主任的位置。惭愧中我又觉得很欣喜,对于从前的言行我由衷地感到懊悔。

　　我的校长岳父不断地教育我怎样做人,我也很争气,不致于毫无所获,有时倒也令他满意!

　　当领导真好。可以经常去镇上最好的宾馆特吃一顿,不用自己买单的。只要和我的老岳丈一起去,签上他的名字就可以了。

　　一旦有上级领导来检查工作,我们又得忙活了。那些肥头大耳的东西,只要有好酒好肉好烟款待,什么工作都过关了。

　　岳丈常说:一切成功的领导都得首先学会逢迎。这话不假呀,我在校长的教导下,和那些肚大腰圆的领导渐渐有了交情。

　　二

　　放假后的两天,我们在校长的组织下开了一个校务会。这一次只用了二十分钟时间,主要是慰劳校务会班子成员——每个人都发了一个礼盒!

　　我急不可耐地打开,一叠票子。

　　一万五千元!

　　“妈的,老子一年的工资还没这么多!”

　　三

　　“工作能力是次要的,交际能力是首要的!”这是岳丈的口头禅,“许多人一辈子勤勤恳恳、尽职尽责,结果怎样?还不是个穷教书匠,光拿几个工资能养家吗?能过好日子吗?”

　　仔细想想,这话不无道理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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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四

　　二十余年的攀爬,我终于做了S县第一中学的校长,这是一所重点高中。这些年我在岳丈的启发下读懂了人生百态。曾经X师范所树立的做人原则常引起我的自我嘲讽,“真她妈的幼稚!”

　　我什么都有了,有自己的房子,有自己的车,这才是美好的人生啊!

　　不愧是名校,来“S一中”读书的学生真不少呀,而且不是各初中尖子毕业生,就是特有钱人家的种。还有很多未考上本校的学生,及其他们的家长都多么希望能进入我们学校。对于此,我对学校的招生规则进行了调整:原计划招收一千二百名学生总人数不变,将六百名正取六百名提高收费生调到三百名正取九百名提高收费。并且制定了统一的提高收费标准:正取线下1——3分,提高收费8000元;线下4——7分,提高收费10000元;线下8——15分,提高收费15000元;15分以上者20000元。为了不影响高考升学质量,将这些提高收费生另行分班,与正取生隔开。

　　这一期学校净增三百余万的招生收入。

　　五

　　优生促名校。我们的学校办学水平不断提高,升学率直线上升,社会影响不断扩大,来我校和希望来我校的学生越来越多。为了适应扩大招生的需要,有必要添建教学楼。于此,凡在校学生每生又增收了两千元的建校费。

　　新教学楼落成后,我们足以招收三千新生,财务会计计算出了更丰硕的收入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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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六

　　多次高考出文理科状元,不断向“清华”“北大”送新生。“S一中”像一颗夺目的明珠引起了省教育厅的关注,我们依靠自己的优势,申请提升为省重点高中的考评。如果能够通过,我们将得到国家的专项经费拨款,从此以后我们将面向全省招生。

　　我的四处奔波终于没有白费心,一切进展顺利,新的校址选在城东郊区。县政府划地二千余亩,建校资金约三亿元。

　　施工如期进行,校内全按大学布局:亭台楼阁、垂柳鲜花、雕梁画栋、小桥流水无不具备。这样的校园何止值三亿哦!

　　我和财务主管向省财政厅递交了拨款申请表,建设项目所用资金项项分明——六亿五千万!……

　　七

　　新的学期又到了,我们已搬入新的校舍。这是辉煌的一期,是收获的季节!

　　我在外市建设了一个价值两亿多的娱乐城,我的碍眼的瘸脚夫人也因为肝炎久病未治终于于以死掉。我的小我二十余岁的年经太太第二天就来到了我的身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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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八

　　初冬的一天,校门外忽然来了很多警车。不知是何事,这些如狼似虎的家伙闯进了我的办公室,出示了他们的证件,一个个脸上能刮下一层霜。

　　“你们有什么事吗?”我颇有风度地含笑问。

　　“有人举报你贪污!”为首一人冷冷地答。

　　“什么?贪污?”我故作惊愕地反问。

　　“是的,我举报的!”副校长从后面走上前来。

　　我一下子瘫坐在椅上。

　　九

　　紧张地查账工作开始了。

　　我知道一切都已完结。副校长将我掀翻,他将是最大的获胜者,校长之位非他莫属。我和财务主任的账款只会欺骗那些睁眼瞎子,如何能够承受认真地核查。

　　后半生还有什么指望?

　　我的小别墅已被人二十四小时进行监视,已无路为我所逃。我犯下的罪孽终于要得到报应,回想当年,我是多么想做一个正直的人啊。我也曾那样的努力,可是我为何终于堕落了呢?

　　看着手中的安眠药,我的手开始了颤抖。懊悔我的不能坚持到底,如果我依然诚守清贫,不贪图财运亨通,何以有今日的身败名裂?

　　可是,我的确也曾努力做一个好人,但我能做一个好人吗?今日的结果是我的错吗?这一切都只能怪我自己吗?不!

　　怪只怪这个将人变成鬼的社会!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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